鱼戏莲叶间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这是高中语文课本中附录诗词中的一首。我很喜欢读课本后面的这些 附录:喜欢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旖旎,喜欢喇叭、唢呐的俏皮,也喜欢大 风起兮的豪壮,却独不喜欢这首乐府——前三句也还罢了,后面的四句既 不叶韵,也没什么意思。偏有一次老师上课时叫我朗诵这首诗,我就把后 四句“归纳” 了一下,给它念了个“鱼戏莲叶东西南北”。

上了大学之后,有一次读到一篇关于西南联大的回忆,其中说到一位 名人的逸事(不记得其名了,惭愧):那位名人是联大老师,上古代文学 课时讲这首乐府,先念了一遍,仰着头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说:“真好。” 就算讲完了。下面的学生一愣之后继而一笑。 我看到这里也是一笑。

第二天又想起这首诗,在心里又念了一遍,忽然觉得有些意思。

真的是好。

 

领如蝤蛴

     手如柔荑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齿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美目盻兮

诗经《硕人》中如此描写庄姜的美貌。每看到“领如蝤蛴”这句,就不禁 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好好的美女的脖子,居然比做虫子。

还有一句“肤如凝脂”,用得更多,流传更就,仔细想想也有点恶心—— 说美女的皮肤是冻猪油。唉,古人的审美观和联想能力可真有点奇怪。

不关怎么样,这一首还算将庄姜的容貌实实在在地写了几句,更多的时候, 美人们是只见其衣饰,不见其面目。还经常从头写到脚,不放过一件小饰物, 真是“衣不厌细”了。而真正的眉眼五官,反而着墨不多。最典型的是乐府《 羽林郎》,其中描写那位当垆胡姬:

     长裾连理带
     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
     耳后大秦珠
     两鬟何窈窕
     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
     两鬟千万余

说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位胡姬长什么样儿。难道古代美女都是些模特儿,只当个衣 服架子?还有《陌上桑》中的罗敷、《孔雀东南飞》中的兰芝,莫不如此;一直 到唐朝,杜甫笔下的丽人仍是:

     态浓意远淑且真
     肌理细腻骨肉匀
     绣罗衣裳照暮春
     蹙金孔雀银麒麟
     头上何所有?翠微盍叶垂鬓唇
     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衤及]稳称身

总算还有两句说到美人的体态肌肤,有了那么一点进步。看着这长长的一堆服饰描 写,我总替美人们担心:这纤纤弱质可别让衣服首饰压倒了。

于是想找找中国文学中描写美女的文字,还真找不出多少让人一看就觉得五官 姣好的美女。有人说写得最好的是那段“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 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涂朱则太赤”,倒是最标准的美人了——不过长得什么样, 我还是糊涂得很。

张爱玲小说的女子,其实算不上漂亮。看五官的描写,都不符合大眼睛双眼皮 的中国传统美女标准; 但合起来一揣摩,就有那么一股子生动,活灵灵的有荡人心 魄处。

金庸小说中的美女,是最让我不可忍受的。难为金老先生文字功底如此深厚,写 到女主人公的相貌,却只有一个字:“白”——也有两个字的:“雪白”。雪白的 皮肤、雪白的手、白得犹如透明一般。。。难道金先生的审美标准如此单纯?

 

针线闲拈伴伊坐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 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身单]。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 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麽。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 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 年少,光阴虚过。

柳永的词颇享大名,我却不是很喜欢,尤其是他的长句,总觉得太过细腻婉转了 一些。感觉读时肠子千回百折的,以为到了尽头,又是一个轻吟低回。实在有些腻。 李清照一介女子,词读来反觉疏阔,纵是写情写愁,不至于此。秦观的词也是:美是 美的,未免有失气概。却特别喜欢他们的三句:一句就是本篇的题目,一派天然趣味; 二是“拟把疏狂图一醉”,狂狷;还有一个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苍苍凉凉,有如天问。

关于这句词有个逸事:一次柳永拜访晏殊,晏殊问柳写些什么词,柳答曰和晏差 不多。晏殊沉下脸来说:我可写不出“针线闲拈伴伊坐”这种句子。柳羞而退。晏殊身 居高位,写词也是一团富贵,与留恋花街柳巷的柳自是风格迥异,鄙薄这样“不登大雅 之堂”的词句颇可以理解。我不理解的是柳永的反应,不明白为什么自诩“白衣卿相”、 敢自称奉圣旨填词的狂生居然会在这种没有什么道理的指责下唯唯诺诺。莫非也是五斗 米的力量?

曾有一次在BBS上和人聊天,我问对方的性别。对方反问到:你从我的诗中看不出来 吗?我确曾看过对方的一些诗,也基本上能确定对方的性别,当时是想再求证一下。但他 这样一说,我却和他斗起口来。我说有时候男女的词也会混淆,便举了这一句出来,因这 句是拟女子口吻。他回答说,一看就知道是男子拟的。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铁马秋风大散关

     早岁那知世事艰
     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夜雪瓜洲渡
     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
     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
     千载谁堪伯仲间

唐诗宋词并称双璧,却风格迥异。唐诗,尤其是盛唐时期的诗歌,挺拔豪迈,读来常血 脉偾张,豪情顿生。就连王维这样的山中高士也写过吟咏边塞将士的诗歌。到了晚唐,诗风渐渐 颓靡,占主流的成为十年一觉扬州梦的醉生梦死了。五代这样群雄割据的乱世,按理应该重震雄 风,没想到更为颓丧,其时的词集居然叫“花间集”,可以想见。

词到宋代,更见缠绵,整日卿卿我我,杨柳岸晓风残月。真真地只适合十七八小儿女唱。 有宋一代,重文轻武,连武事也由文官把握,国力积贫积弱,边境上外侮不断,竟连累得词风也 是日下。其中也只有陆游、辛弃疾、文天祥等寥寥数人,尚能以国事战事入词。文天祥其实是诗 以人传,诗也未见如何之佳,但其丹心照汗青,于是连诗也留在青史上了。而据考证,陆游其实 没有参加过什么战役,他那些气势磅礴的诗句、对战争的描写,可能都是他臆想出来的。仔细读 读那首“醉里挑灯看剑”,就知道整个都是他在痴人说梦而已。“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 剑门”。终其一身,陆游都只是个诗人,空有满腔报国之志,“心在天山,身老沧州”,只能寄 其志于诗词。这首《书愤》也是其中一篇。第二联的“楼船夜雪瓜洲渡”说的是虞允文长江破金 兵的故事,后一句铁马秋风大散关也是一场少见的胜利的战役。宋朝对外民族的战争中,胜利的 战役简直是凤毛麟角,难得有几场,何况瓜州之役的领导者虞允文以一个文官督师而取得了如此 重大的胜利,自然更成了陆游的“偶像”了。最后一联更举出诸葛亮的出师表相比。陆游以这些 儒将自许,希望能象孔明、虞允文那样为国做一番事业,可惜,“镜中衰鬓已先斑”。

宋诗的成就不高,词则大致分成豪放、婉约两派。也有人说这种划分毫无依据,是特定的 历史时期拿着马列学说硬分的。我倒觉得这个分类还算合理,虽然词人未必能严格地划分开来, 但对于某一首词而言,风格还是颇明显的。而且看一些词话,可以发现两派的词人经常互相攻 圩,例如刘过曾写过一首沁园春,写与苏东坡、林逋、白居易饮酒西湖的情境,想象很奇特; 这当然引起正统词人的不满,岳珂说他是白日见鬼,岳飞如此豪迈的一代名将,其后人却是婉 约派的铁杆主力,倒也是件好玩的事。——扯远了。我原来想说的是,词的这两派,我不知道 哪个在传续文学上的贡献更大,但我相信,中华民族的精神,却主要是豪放派的诗人传续下来 的。这种精神,后来还可以在朱耷清莲的画中见到。

这就是我喜欢这首并不太出名的宋诗的原因。